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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孕婦見孕婦，談不上兩眼淚汪汪，卻總也有說不完的話題。其實，說來說去，不外乎是那么一些事情——你的感覺，我的感覺；你應該做這些，我已經(jīng)做了這些……諸如此類。但這些話題到了她們那里，因為各人的遭遇和感受不同，最后表達出來的經(jīng)驗也就完全不同——簡直是千奇百怪。

　　一個懷孕8個月的準媽咪，說起第一次感覺到胎動時的情景。她夸張著那種感覺——那種感覺被她形容成一個轉(zhuǎn)筆刀在削鉛筆！另一個懷孕7個月的準媽咪說：突然有一天我發(fā)現(xiàn)，我的肚子變成了浴缸！有一條魚在里面游！而另一個懷孕6個月的準媽咪說的更是奇怪：好像是一個人彎起手指在敲門，一下一下，一共六下！嘿嘿，這些胎動的感受，非女人親自經(jīng)歷而不可得也！

　　懷孕像冬天里溫暖著的火爐，它屬于女人一個人，完全由女人自己的意志支配。孕婦們?nèi)绱朔Q心如意，滿足地享受著生命的最初悸動。懷孕的感覺就是度過了一段漫長的假期。孕婦們獲得了許多特權(quán)，獲得了不少關(guān)注。此后的一生，她們都將回憶這段時日。這樣的時候，孕婦們格外渴望見到自己的同類。

　　可以看到許多挺著肚子的女人聚在一起。當一個女人受到關(guān)注時，不是她受到了關(guān)注，而是她的肚子。那些腹部還不太凸起的女人，會羞愧地低下頭。因為沒有充分隆起，女人為自己在孕婦的行列里占據(jù)了一個位置而難堪。但是，她卻忍不住還要四處尋找另一個孕婦。

　　孕婦們喜歡扎堆，不僅僅是因為她們可以交流各自不同的感受。直到我自己變成了孕婦，看著肚子一天天鼓脹起來，才知道了扎堆的理由。因為此刻，我突然產(chǎn)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自卑。是的，走路時兩腿發(fā)直；推門進屋時要先把肚子塞進去；兩條胳膊用力甩著，否則就不能把自己沉重的身體運送到前方去……遠遠地看一個孕婦，是一個漸漸膨脹起來的皮球。不——我慘痛地發(fā)現(xiàn)，孕婦不是像詩人謳歌的那樣美，反而是很丑！她們無力面對自己身體的丑態(tài)，盡量地不去想，卻在張望他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膽怯與自卑。所以，她們更喜歡和同類在一起！

　　那一天，我去吃飯，在人聲鼎沸的餐廳里發(fā)現(xiàn)我的對面坐著兩個沉默的人，只用手指和眼神交流。他們看到對方的一招一式都能心領(lǐng)神會，還各自發(fā)出燦爛的微笑。突然，我的心抖了一下：只有兩個啞巴才能這么和諧地交流。如果一個是健全人，他一定會有負擔，感覺自己是“屈尊”了，那么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就不會像現(xiàn)在這樣平和自然。

　　像是現(xiàn)在。我的身旁走著的是肚子大小不一的孕婦。她們找到我，我找到她們，各不嫌棄地聊聊天，散散步，吃頓飯，倒也有說不上的愉快。突然想：難道，這種所謂的“平等”就是人類的共性？

　　我們很少會同情一個睡在紐約中央公園中的乞丐，但我們會同情一個甘肅難民。發(fā)達國家的乞丐也許在喝啤酒、吃雞肉、罵總統(tǒng)，而我們的同鄉(xiāng)也許連包谷面糊糊都喝不上。中國人找對象時所謂的“門當戶對”，其實也是一種平衡心理的反應。找到同類，似乎是可以獲得安全感的一種途徑。

　　平衡是一種可怕的力量。一種讓人流淚的天真。現(xiàn)在，遠方有戰(zhàn)爭，近處有空氣污染，我卻這樣固執(zhí)，要把一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。不管它剛發(fā)生過怎樣慘烈的悲劇。孕婦就是這樣固執(zhí)——懷著一種發(fā)瘋的力量，支撐著自己，要把這樣一條路走下去。

　　我們說著說著，突然同時閉嘴，心照不宣地看了對方一眼。她那還沒有出口的話，我已經(jīng)懂了。她說：我害怕……其實，我說，我也害怕……在所有的害怕之中，有一種害怕是最厲害的——那就是擔心自己的孩子會突然死去。而我們都沒有勇氣將這種感受說出來，只是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，就已經(jīng)心領(lǐng)神會了。我們的心都顫抖了一下——這一瞬間，我知道，這就是同類在一起的微妙！

　　而我，需要花多少時間和眼淚，才能讓我的丈夫明白——我現(xiàn)在的內(nèi)心多么恐懼！而他，依然像個少年般，兩袖清風地自如來去。他和我已經(jīng)有了隔閡。尤其是，當我的肚子里那個孩子已經(jīng)開始慢慢長大之時；尤其是，我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和他親熱了；尤其是，他似乎對我的肉體產(chǎn)生了畏懼之感……我們其實已經(jīng)很生份了。現(xiàn)在，他很難走進我的內(nèi)心。而我也不想關(guān)心他的腦袋中想些什么。這樣的時候，能夠和我達成默契的，竟然是另一個女人——另一個孕婦。

　　我們走在一起。相互攙扶著，左右看著往來的車輛。我們都挺著肚子。一樣的腳步蹣跚。面對結(jié)著冰的道路一樣地犯著愁。終于，我們還是緊緊地拽在一起，一步步地走了過去。終于，我們走到了沒有冰塊的道路上。我們同時都舒了一口氣。這個時候，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：孕期就是一個漫長的夜晚。身處其中的女人幾乎是處于完全的孤獨之中。這個時候，我多么渴望看到身旁的同類。

　　甚至到了這樣的情況：走在大街上，我可以很敏感地從人群中把孕婦分離出來。好像那些街道、樹木、車流、商場都是襯托她的背景，而她和她所攜帶的肚子卻是鏡頭中最清晰的那一部分。我看到她從人群中凸現(xiàn)了出來，茫然地走在自己的心事里。無論她走到哪里，我都能迅速地將她從人群中顯影出來。圍繞著她的一切，在我的眼中都變得模糊了。我觀察她的肚子，以此判斷她的難受程度。她看不到我的目光，而我，卻像她的親人般，替她設想著挺著肚子的不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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