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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要是無法欣賞別人的彈奏，只覺得自己是最棒的，那么，你將無法繼續(xù)學(xué)習(xí)。
“我舍不得你，孩子也舍不得你……”華媽媽哭著抱住我，我抱住她也哭了。
“我們舍不得你啊！”她抽噎地說。
我想說什么，但一張口，眼淚就流下了，只有把她抱得更緊。
四年了，啊，這么快。我記得華特來上課的第一天，六年級的他，瘦小的身影，一臉好奇。華媽媽帶他來，告訴我她也會彈琴，所以就教過他一些。他們一直等到他這么大才讓他正式學(xué)鋼琴，因為華特不久前告訴他們，他準(zhǔn)備好了，可以找老師了。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有意思的“學(xué)琴宣言”。
我先給華特一本基礎(chǔ)的教材，大概講解了一些指法和樂理，就開始了。一首一首彈下去，對他來說不難，我便告訴他，要是這些曲子都練完了，可以往下練。他很有禮貌地謝謝我，第一堂課還不錯。
我有時候想，四、五年級甚至六年級其實是很好學(xué)琴的時候，因為他們夠懂事，手指也比較有力，理解力也夠，學(xué)起來很快。
華特下次來上課，很興奮地告訴我：“我全本學(xué)完了！”
什么？真的？我便一首首考他，他都彈得很好。我挑了一些比較難的，也沒有考倒他。我就給了他下一冊的教材，這次我把幾個章節(jié)大概講了一下，心想，他練得這么快，如果知道個大概，想接下去練也可以。
就這樣，秋風(fēng)掃落葉，一連四個禮拜，華特唰唰唰唰，一個禮拜彈完一冊教材。初級的教材很簡單，我不以為意，后來的比較難，華特也很快學(xué)完。
我開始對華特刮目相看，他在短短一個月就把別人學(xué)一年的趕了上來。
我和華媽媽聊天，才知道他們家學(xué)淵博。華媽媽笑笑說，她小時候也學(xué)鋼琴，而她爸爸則是紐約交響樂團的中提琴手，她小時候的玩樂場所是林肯中心的后臺。
我吃驚得嘴巴都合不攏。什么？林肯中心？紐約交響樂團？
她看我吃驚的樣子，笑說，“我們要找鋼琴老師，找了很久。那時我們打電話會談了很多老師喔。我們最后選你，因為你在講述教學(xué)理念時，把樂理也加了進去，但你又不用樂理的課本。問你為什么，你說你教樂理是采取“神不知鬼不覺”教法，在教一首曲子時把樂理也融會進去而學(xué)生已經(jīng)不知不覺學(xué)進去了，好像把維他命加在飯里一樣?！?/p>
她接下去說，“真正讓我們覺得選對老師是在我們來你家后，看到你的琴房有兩個東西讓我們完全放心了?！?/p>
我好奇地問是什么。
她笑說，“你有一張小桌子給孩子畫畫，還有一個是你墻上有長型紙條畫滿了小朋友身高的紀錄。我們看了，知道你是不一樣的老師。”
我聽了有些感動。我知道她去另外一個鋼琴A老師家看過，A老師是貴婦人型的。開車到她家，得繞過一個中庭才會到，豪門大宅在山坡上，門一進去，兩臺大鋼琴并列。
我有次因為要和她商量學(xué)生比賽的事宜，所以去過，一看到那樣的排場，羨慕得很。我那時租的地方是老房子的二樓，小小的，學(xué)生來上課，得等在樓梯口。我只有一臺鋼琴，還是直立式的，和A老師比起來，排場差太多了。
以前有一位學(xué)生，雖然很多人向他媽媽推薦我，但他媽媽來我家坐了坐后，課表都排好了，隔天卻打電話來說，小孩子和A老師比較投緣，不和我上鋼琴課了。
說我不在乎是騙人的，不過，我想，要擁有兩臺大鋼琴我做不到；好老師，我可以做到。
華媽媽說她的爸爸，就是華特的阿公，是讀茱莉亞音樂學(xué)院的?！拔野职窒ＭA特有一天可以進茱莉亞呢?！彼f完大笑，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是很困難的事，何況華特六年級才開始學(xué)。不過，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。
華特自從會彈琴后，他一坐下彈琴，就不想起來了。他上學(xué)前，下課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彈琴，彈到爸媽叫他吃飯、做功課，彈到弟弟妹妹抱怨，彈到有人把他從鋼琴前拉開。
華特愛彈琴的地步，好像鋼琴等了他一輩子。他一開始彈琴，就和鋼琴接連上了。讓我想到電影《紅舞鞋》，那個芭蕾舞伶一穿上舞鞋，就跳個不停。華特也是，他不想和鋼琴分開，可以的話，他會一直彈下去。
漸漸地，華特在我的鋼琴學(xué)生里小有名氣，因為他上臺的臺風(fēng)穩(wěn)健，彈起琴來很有大將之風(fēng)。
家長們告訴小朋友們，要好好學(xué)，以后可以彈得像華特。我想，以前家長是告訴小朋友好好學(xué)，可以彈得和獅子老師一樣棒。何時，這個“偶像”的位置換人了？
但學(xué)生也開始對華特有意見，學(xué)生們告訴我他們受不了華特。
大家告訴我的故事竟然都一樣：“他在下課時間一直彈琴，叫他停都不聽?！币灿袑W(xué)生說：“I hate that k?！蔽艺f，嘿，那個“hate”字是不被允許的。他們就改口說，他們“dislike”華特。
我問為什么，他們說，華特比他們晚學(xué)，竟然彈得比他們好。
我說，華特很認真學(xué)，而且練得很勤。
當(dāng)家長問我，華特是怎么訓(xùn)練的，怎么這么優(yōu)秀。我說，是的，華特很有天分；但是，他也非常地用功。
華特比賽拿下了很多特優(yōu)和獎狀，但，漸漸地，我也看出他的缺點。他因為學(xué)得快，讀譜快，就容易粗心而彈錯音，所以他對需要慢工出細活的技巧及樂句，也比較沒有耐心，但這都不是太大的問題。
最大的問題是，我感覺到他漸漸目中無人，覺得自己所向無敵。我說的話，他也漸漸聽不下去了。
一次，華特來上課，他談起別的學(xué)生的彈奏都是負面的評論：“布蘭登彈的那首舒伯特太簡單了，他都已經(jīng)高二了；我妹妹彈的莫札特太慢了；曇雅的貝多芬，彈得那樣也在彈?！彼f完，我沒有搭腔。我在想，該怎么對他說。
華特是我的鋼琴孩子，我是他的鋼琴媽咪，這樣的態(tài)度讓他無法繼續(xù)成長進步。不過，我也想起，小時候每當(dāng)老師把我叫出去訓(xùn)話，她還沒有開始，我就已經(jīng)淚水漣漣。
老師后來說：“唉，小獅子，你這樣老師怎么訓(xùn)話呢？”回想起來，會哭是因為知道老師要訓(xùn)話，怕老師不喜歡我了。
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：“華特，你是一個很優(yōu)秀的學(xué)生，我想你可能是我教過最優(yōu)秀的學(xué)生了。你的音樂才能非常特別，我非常以你為榮。我要告訴你一些話，在我告訴你之前，你必須知道，我是愛你的。會告訴你這些話，是因為我希望你可以更好，我一樣愛你?！比A特很緊張地看著我，我也很緊張。
我清清喉嚨說：“華特，我不知道能不能夠再繼續(xù)教你了，因為你沒有學(xué)習(xí)的動力及精神。當(dāng)你在聽別人彈奏時，你只知道怎么去批評，而不知道如何去欣賞。是的，妹妹彈得沒有你好，但她有沒有可取之處？當(dāng)然有。你要是無法欣賞別人的彈奏，只覺得自己是最棒的，那么，你將無法繼續(xù)學(xué)習(xí)，至少無法和我學(xué)下去?！?/p>
華特的眼睛紅了起來。
我忙接下去說：“我告訴你這些，是因為我希望你可以學(xué)得更好。沒有謙虛的心，你無法繼續(xù)學(xué)下去。你最近只想學(xué)大曲子，對于沒有聽過的曲子，你連碰都不想碰。貝多芬兩百年前在作這些曲子時，對每一首曲子都花了相等的心血，他并不知道哪一首會很受歡迎，哪一首不會紅。所以你學(xué)曲子，不能以曲子受歡迎的程度來學(xué)，每一首曲子都值得我們學(xué)。”
華特低下頭。我說：“華特，你非常優(yōu)秀，你可以更好，我會幫你，但你要好好想一想，調(diào)整你的心態(tài)?！彼麤]有說話，臉撇到一邊，把就要流下來的淚偷偷擦去。
時間到了，他把琴譜收一收。我叫住他，他看我，我說：“我依舊愛你。”他點點頭。
華特下次來上課，一改以往驕傲的態(tài)度，我也松了一口氣。
我鼓勵他參加高中才藝演奏會的鋼琴獨奏。他們只取一名鋼琴演奏，而且通常是取十二年級學(xué)生(高三學(xué)生)，那時他才九年級(國三)，我要他好好彈，因為他應(yīng)該不會上。結(jié)果公布，他上了！他上臺的那一刻，我在后臺為他打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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